他发现了丧尸、他重塑了丧尸、他赋予丧尸与时俱进的意义,罗梅罗成为了丧尸宗师,制造了影史上最有社会意识、并且打破「政治归政治、电影归电影」屁话的经典怪物。他可以在丧尸国度中安度晚年,但他并没有。这位敢捏着几千块美金就成立电影公司的反叛青年,永远都是反主流,即便他亲手铸成的反主流产物。
法国作曲家雅克奥芬巴赫(JacquesOffenbach)创作了一出歌剧《霍夫曼的故事》(LesContesd`Hoffmann),描述才华洋溢的诗人霍夫曼,回忆过往三段失败恋情。他在这些逝去的爱里燃烧、受骗、愤怒,他虽然在不同的感情里饰演不同的角色,但这三段恋曲都同样被死亡的阴影垄罩,歌剧最终,他也魂飞九天。这部充满浓郁爱与死氛围的歌剧,在年改编为一部歌剧电影,许多人赞誉这是史上最佳的歌剧电影。
50年代的曼哈顿,有两个小伙子经常跑来租借这部电影的胶卷,一位是马丁斯科西斯(MartinScorsese),他称这部电影是启发他创作的原点,他为它疯狂着迷,60年后他成功地数位重制了这部经典电影,因为这样他就能「让大家在大银幕上看到清晰洁净的歌剧之美」,这真是太感人了。
《霍夫曼的故事》不过,另一个小子是谁?他叫乔治,让他感兴趣的,并非《霍夫曼的故事》的舞蹈与歌声,而是绚丽的色彩,还有爱与死纠缠孪生的奇异美感。《霍夫曼的故事》成就了影史上最伟大的贡献:它让两个小伙子立志成为电影大师。当然,斯科西斯与乔治A罗梅罗(GeorgeA.Romero)那时还不知道,他们的名字会被后世顶礼膜拜。
斯科塞斯家就住在曼哈顿的小义大利区,所以要到曼哈顿的电影中心租《霍夫曼的故事》,骑脚踏车半小时很快就到。但是罗梅罗没那么好命,住在布朗克斯区的他得抓紧时间跳上地铁,花上至少一个小时的车程才能抵达终点。但这些来回好几次的车程值不值得呢?当然,《霍夫曼的故事》满足了小小罗梅罗对电影的所有想像:
「这才叫电影,这才叫奇幻,事实上《霍夫曼的故事》充满了奇幻,外加一点点惊悚等奇妙的元素,它包罗万象。它真的是我最爱的电影,让我第一次感激这种来自视觉影像的震撼力。导演在镜头前清楚明了地玩弄各种技巧,这让我感觉,天啊,有天也许我能搞懂这些是怎么办到的。」
罗梅罗首部电影《活死人之夜》
《霍夫曼的故事》布景、服饰与妆容华丽丰富,意味着得拿出一大箱绿油油的钞票才办得到,而这不是菜鸟导演能轻易仿效的成品。在度过几年打工仔的生活之后,罗梅罗与他的伙伴约翰罗素(JohnRusso)决定离开无聊的产业体系,制作一些非主流的恐怖电影——恐怖电影是成本最低的一种电影类型。他们野心勃勃的筹资、成立制片公司「ImageTen」准备大展身手——成本仅有美金,这还是靠10个人每人勒紧裤带挤出块之后的成果。最糟的是,才不过几天,他们就发现事前规划用美金拍摄第一部电影《活死人之夜》(NightoftheLivingdead)的构想实在太过天真,他们需要最少12万美金,是原定计划的20倍。
我们愿意捐款,我保证在kickstarter之类的地方,大概10秒钟就能募到12万美金,原因很简单:这个星球需要《活死人之夜》。如果当年罗梅罗没有坚持把这部成本低得可怜的电影拍出来,那么我们就不会拥有电玩《生化危机》(Biohazard)与它的七部改编电影;不会有影视《行尸走肉》(WalkingDead)、电影《丧尸肖恩》(ShaunoftheDead)与《惊变28天》(28DaysLater);更不会有丧尸路跑。
你的手机上不会有游戏《植物大战僵尸》(Plantsvs.Zombies);80年代的恐怖电影版图会少掉一大块B级丧尸电影支撑;黑客界不会有「僵尸电脑」与「僵尸病毒」这种名词;更恐怖的是,丧尸元素会从我们熟悉的文化中整个抽离,我们不会对那些翻白眼、口中不停发出呜呜声、缓慢前进的死人们感到恐惧。
将近90年前的电影《白魔鬼》(WhiteZombie)里,就出现了「丧尸」这两个字,女主角被爱慕她的邪恶巫毒法师变成了丧尸,她一样雪白美丽,只是心智受控——她甚至没死。丧尸在巫毒教中的定义是「没有自主意识的人类」。因此,巫毒信仰中,将人类变成丧尸,并不一定需要对方是死是活——活人也能透过吸食「僵尸粉」这种内含大量河豚毒素的粉末变成痴呆的丧尸(事实上是脑前叶处于缺氧状态)。但是谁扭转了我们对于丧尸的印象?就是乔治A罗梅罗与他的电影《活死人之夜》。
一起去扫墓的无聊哥哥,这样吓唬胆小的妹妹芭芭拉。这是《活死人之夜》的开场,却也是《活死人之夜》对全人类的诅咒:我们从此知道了丧尸,他们都想抓住我们,大口啃食血肉,而且他们通常都会成功,只是时间早晚问题。是谁想出这么荒唐无稽的怪物?有赖罗梅罗的伙伴,编剧约翰罗素。罗素一直想写一部外星人入侵的恐怖电影剧本,他写过外星人降临地球,然后与孩子们成为好朋友的剧本——这看来像无耻的山寨《ET外星人》版本;他写过外型腐烂的外星人降临地球,捕猎人类作为食物的剧本。等等,这听起来有点耳熟……
「外型腐烂」很恐怖、「外星人」很恐怖、「吃人」更恐怖。非常好,这个剧本可以拍成完美的恐怖电影。问题是,外星人是怎么来地球的?好像需要一台飞碟,而做飞碟有够花钱。这个外星人设定很快就被否定了,但是,吃人怪物这一点永远是不会错的,影史有太多怪物都会吃人,这可以勾起没有天敌的人类最原始的恐惧。现在回到第一个元素:「外型腐烂」。这又是一个花钱的大麻烦,而且临时演员未必有兴趣,为这部小电影披上恶心的猪内脏。
最终,罗素的完美点子经过了修改,成为了「刚死掉的尸体复活后吃人」的企划。这个新修改实在太棒了,也太省钱了:刚死掉的尸体还没腐烂,所以演员只要在脸上涂上白色油彩,外加翻白眼,苍白死鱼眼的样子就像尸体;演员们也只要穿着一般的服装就能演戏,因为这些正常人才刚死嘛,所以外观看起来还是正常人的样子。
罗梅罗在电影里致敬《我是传奇》
罗梅罗采用了罗素的点子,但是他想得更远更深……他想到了一个被活死人占领的末日地球。罗梅罗钟爱理查德马特森(RichardMatheson)的小说《我是传奇》(IAmLegend),书里叙述一种神秘疾病侵袭了整个地球,大多数地球人都转化成为某种类似吸血鬼的生物,它们在白日时躲藏在地洞之中,等到黑夜时才现身捕猎生还者。它们的人数众多,而且越来越多。它们的眼中钉是世界上唯一一个未被感染的人类——他是吸血鬼世界的传奇人物。
对那个幸存者而言,他要支撑自己不被它们感染,并且找机会毁灭这些恶心的家伙,否则他就得面临「死亡」;但对吸血鬼们来说,它们不了解这个人为什么尚未转化,一起体验快乐的「永生」。罗梅罗着迷于这个末日世界的景象,更着迷于生与死的颠覆想象——他可以在《我是传奇》里,感受当年《霍夫曼的故事》带给他的震撼。就这样,罗梅罗决定下手「致敬」。
他将罗素「复活尸体吃人」的点子套进《我是传奇》里,让原著的吸血鬼改成了活死人,将透过吸血感染其他人的行为,改为被咬到就会变成同类。但更重要的是,虽然我们未必在《活死人之夜》里看到这一点,但罗梅罗相信丧尸不会永远只是脑袋空空的怪物,就像《我是传奇》,这些活死人是有意识进化的可能的,它们终究会群聚组成社会、它们终究会统治地球……
这群年轻人就开始了他们的「重塑丧尸」之旅,胡乱修改巫毒教的传统、抄袭了科幻大师的设定、捏着薄薄的钞票,最终完成了《活死人之夜》。罗梅罗希望一炮而红赚大钱,毕竟公司与所有人都没钱。但他也知道这是他第一部长片电影,况且他电影里的怪物与一般恐怖电影里的不同,要一炮而红是有点难度。但他希望至少观众能看完他的电影(不要走人),理解他们的创意与享受电影──观众们可毫不买单,他们无法忍受《活死人之夜》。
很不幸地,60年代美国还没有分级制度,许多小朋友兴奋地买票进场,看这部片名有点吓人的电影。惨剧发生了,幼童观众在戏院座椅上被吓得无法动弹,有孩子在走道上边逃边哭泣——《活死人之夜》真是电影分级有其必要性的最佳证明。台下有些妈妈试图让孩子们镇定,自己却被画面上丧尸小孩咬妈妈的惨况吓得尖叫。
而其他没在尖叫的成人观众们也不好过,他们发现这部电影的男主角竟然是个黑人!60年代的观众只能在黑人剥削电影里看到黑人当上主角,但在《活死人之夜》里,主角本是个有能力、强壮、同时细心与体贴的黑人,他完全不理会其他白人角色对他的想法。罗梅罗让黑人成为了《活死人之夜》的英雄,而不是奴隶或布景。
丧尸宗师——罗梅罗
如果你不认识罗梅罗的大名,也许你可以用现在好莱坞新一代恐怖天王乔丹皮尔(JordanPeele)来类比一下:皮尔在他的电影《逃出绝命镇》(Getout)里,不但炮制了颇富新意的恐怖桥段,还巧妙地包装了种族歧视的政治议题。《逃出绝命镇》还是皮尔第一次独立执导的电影,这些状况都与罗梅罗的《活死人之夜》一模一样,只是罗梅罗早了皮尔将近50年。
皮尔后来执导的《我们》(Us),涵跨了更广泛的议题:阶级对立又互相依赖的复杂关系。而罗梅罗也在他的《活死人黎明》(DawnoftheDead)里批判消费主义;在《新丧尸出笼》(DayoftheDead)里批判法西斯主义会让人类变成禽兽;《活死人之地》(LandoftheDead)里有阶级对立的崩坏人类社会;《死亡日记》(DiaryoftheDead)里嘲讽新世代对视觉媒体的无上崇拜——这是年的电影,也许罗梅罗没想到,他会成功预言「直播网红时代」的诞生。
他发现了丧尸、他重塑了丧尸、他赋予丧尸与时俱进的意义,罗梅罗成为了丧尸宗师,制造了影史上最有社会意识、并且打破「政治归政治、电影归电影」屁话的经典怪物。他可以在丧尸国度中安度晚年,但他并没有。这位敢捏着几千块美金就成立电影公司的反叛青年,永远都是反主流,即便他亲手铸成的反主流产物,某一天成为了主流——影集《行尸走肉》第五季首映时,创下了万观众收看的惊人数据。
在那之前,事实上,《行尸走肉》在年就想过请开山祖师助阵,对当时已经高龄73岁的罗梅罗来说,这是让他再次活跃于好莱坞的大好机会。但他不表认同:「如果丧尸有一天被踢出流行文化了,那我应该会回锅继续制作丧尸作品。现在呢?我不想再碰它们了。我的老天,现在到处都是丧尸,《行尸走肉》是美国收视率最好的影集,还有电影《僵尸世界大战》(WorldWarZ)、一大堆电玩游戏与广告……啊!丧尸实在太多啦!」
他补充:「感觉我已经无法在这股浪潮中拥有立足之地,有人来问过我是否可以执导一两集《行尸走肉》,但我不想参加。因为《行尸走肉》本质是一部肥皂剧,只是偶尔出现丧尸。丧尸永远是我用来嘲讽或批评政治的工具,但我发现在现今的丧尸潮流中,已经没人这样做了。」
三年半之后,罹患肺癌多年的罗梅罗,于年7月在睡梦中去世。他听着最喜爱的电影《蓬门今始为君开》(TheQuietMan)的配乐,在老伙伴与妻小的环伺下离开这个世间,享寿77岁。
罗梅罗曾有一个丧尸统治地球的梦想,他没有意识到,这是预知梦而不是虚构的幻想——看看过马路还紧盯手机的低头族们。在他的梦想中,丧尸是人类的未来,甚至是更好的人类,它们没有人类的猜忌,却渐渐拥有人类的智慧;在那些血肉腐败的步行尸体之间,没有黑白、无分阶级,大家一起咬得痛快,一起被痛快爆头。丧尸最终获得了永生,正如《霍夫曼的故事》最终的霍夫曼,脱离了人世情爱纠葛,而罗梅罗也藉由他最杰出的创作,永远地活在流行文化之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