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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1
年，在黑龙江伊春公安局工作的董少华，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在家秘密组织一次小型聚会。
那时文革还没有结束，每次聚会时，几个人都要小心翼翼地关紧门窗，拉上窗帘，仿佛做地下工作一般。确认好不会被人察觉，他们才会聚拢一起，围着一台收音机屏气凝神，侧耳聆听。
他们很清楚，这种行为一旦被发现，就有被判刑的可能，但很多人还是甘冒风险偷听，因为电台中传来的那个声音，实在太有吸引力了。
那是邓丽君的歌声。
28岁的郭俊明参军入伍后，也曾有过通过敌台偷听邓丽君的经历，而且还是排长带领大家一块听的，让他一生难忘，“那是多么温柔的令人极其舒服的声音啊！”
人们第一次知道，原来歌曲竟然还能这么唱，歌词还能这样写。
70年代末80年代初，邓丽君的歌未在大陆发行，但从沿海到内陆，盗版磁带已经悄然流行，传播于大街小巷。
当时有一句话风行：白天听老邓，晚上听小邓，老邓是邓小平，小邓就是邓丽君。时至今日，很多人仍清楚地记得那些偷听邓丽君的日子。冯小刚的电影《芳华》中，就有年轻人晚上偷听邓丽君的一幕。
蒙上被子，在被窝里偷听“敌台”，只为那首《何日君再来》。
尽管由于政治原因，邓丽君终生未能踏足大陆，但却在一个冰火难容的时代成为全球华人的情感纽带。前文化部长刘忠德曾感慨，没有能让邓丽君来大陆开演唱会是一个遗憾。
她的浅吟低唱，不只是一代人的流行音乐启蒙，也是一代人的心灵慰藉。
02
抛开历史的宏大主题，如果给年定义一个主题词，那么对很多普通人而言，很可能是“离别”。
兵荒马乱，颠沛流离，多万国民党败兵、家眷迁往台湾，他们来自五湖四海，说着不同的方言，被称为“外省人”，裹挟其中的便有邓丽君的父母。
年，邓丽君出生于台湾，她很小便展现出唱歌天赋，由于父亲是一名军官，邓丽君六七岁便跟着军队乐队四处演出。
年，李翰祥导演的黄梅调电影《梁山伯与祝英台》在台湾大热，“中华电台”趁此举办黄梅调歌唱比赛。
10岁的邓丽君以一首《访英台》荣获冠军，并因此得以参加唱片公司的歌星培训班，在作曲家翁清溪的指导下接受系统的训练。三年后，邓丽君签约中视，正式出道，被人称为“娃娃歌后”。
娃娃歌后
邓家经济拮据，邓丽君很快成为家中顶梁柱。台北的夜巴黎歌厅，一场90分钟的表演，大概有15位歌星演唱，邓丽君在这里创下了连唱70天的惊人纪录。
但由于无法兼顾学业和唱歌，邓丽君不得不中止读书，这成为她人生一大遗憾。
当时音乐市场最发达的是日本，唱片销量占据整个亚洲市场的90%以上。年，邓丽君赴日发展，在日本发行唱片《空港》，卖出了70多万张，因此拿下了年度日本唱片大赏的新人奖。
整个70年代，从台湾、香港到日本、东南亚，邓丽君是音乐届最耀眼的明星。
30岁时，邓丽君发布专辑《淡淡幽情》，这是她亲身参与策划的巅峰之作。
这是中国第一张以古诗词为词的专辑，黄霑、刘家昌等大师坐镇谱曲，我们熟知的《但愿人长久》、《几多愁》、《欲说还休》都来自这张唱片。
十二首歌均选自宋词名作，由邓丽君用她与生俱来的幽幽情怀唱出来，典雅庄重又温柔多情，颇具唐宋风范。现在流行的古风歌手，其实玩的都是这群大师的边角料。
喜欢邓丽君的研究者将她的成功归结为三点：“卓越的歌唱实力、温婉的容貌，和蔼可亲的个性。”
这些特质终其一生，未曾改变。
小时候，她在妈妈的带领下一天赶6个场子，一大早就到河边去吊嗓子，这个习惯一直到大红之后都没有改变。跟她一起表演的搭档，演出前突然看不到她了，一找，她躲在厕所里，用最简单的“啊-咿”在偷偷清嗓。
早年唱歌没有卡拉OK，邓丽君几乎一有空就看歌本记歌词，她告诉林丽珠，“我不看歌本可以唱首歌。”她们不信，结果邓丽君写出来，“数数真的有五百多首。”
刚出道时，有报道说她和当时的台湾著名歌星吴静娴有竞争，她马上出面澄清：“我怎么会和吴姐姐争，我是小孩，不会这么不懂事，何况吴姐姐唱歌那么好。”
邓丽君一生，面对了很多自己无法选择的外部环境，一生身不由己，但一生温暖纯良。
曾与邓丽君共事的音乐制作人姚厚笙回忆：“她总是怀着感激工作人员的心在工作，很体恤工作人员，彩排的时候，她会一直感谢为她伴舞的群舞和负责灯光的工作人员，就是在成名之后，这点仍然没有改变。”
邓丽君在法国的管家明姊回忆，去录音室给邓丽君送饭，邓丽君会让她坐下休息一会儿，而且把她在现场用英文、法文跟别人聊的事情翻译给她听，“她不想让我觉得我只是一个佣人，这就是小姐的修养。”
跟她同时期的歌手谢雷说，邓丽君的待人接物圈内少见：“你从来看不到她发脾气，讲话也是轻轻柔柔的，你要跟她生气也生气不来。”
人如其歌，歌如其人。
03
当邓丽君风靡海外华人世界时，她的歌声在大陆却长期处在半地下的状态。
70年代后期，澳洲广播电台推出《您喜爱的歌》节目，为大陆听众介绍邓丽君的歌，人们通过收音机收听她的歌。
年秋天，电台主持人王恩禧利用回台湾的机会采访了邓丽君。邓丽君非常热情，她认真回答每一个提问，还为大陆听众签名留念。结果采访播出后，一下子收到了10万多封听众来信，来信基本来自大陆。
但官方层面，邓丽君长期处于被批判的境地。年，中国音协在北京西山召开会议，专门展开对邓丽君歌曲的讨论与批判，会上批得最猛的是《何日君再来》。
在当时一本名为《怎样鉴别黄色歌曲》的书中，有这样一段文字：
“《何日君再来》不是汉奸歌曲，但它是首黄色歌曲；不是一首爱情歌曲，而是一首调情歌曲；不是艺术歌曲，而是商业歌曲，是有钱的舞客和卖笑的舞女的关系，是舞场中舞女劝客人喝酒时唱的。这是对血泪现实的掩盖，是对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生活的歌颂，是以醉生梦死的态度来对待现实。现在还喜欢《何日君再来》的同志要认真想一下：是‘好花不常开’，还是应该用我们双手去创造永不凋谢的花朵。”
民间热传，官方封禁，这一现象直到90年代才渐渐改变。
邓丽君会说多种语言，国语以外，她还熟练掌握粤语、闽南语、英文和日文，但问到“你说的最好的是什么”时，她却回答“山东话”，那是她母亲的家乡。
然而故土难回，邓丽君一生没有能够来到大陆。她曾经梦想来大陆演出，但始终被时代政治洪流所裹挟，身不由己。
年春天，中央电视台致函邓丽君，邀请她赴北京参加“第四届海峡之声音乐会”演出。身在美国的邓丽君当即表示愿意前往，却不料台湾当局对此百般阻挠，国民党政要宋楚瑜亲自出马劝说邓丽君，这次大陆之行最终未能如愿。
虽然生前从未回到大陆，但邓丽君的歌声影响了包括王菲在内的许多歌手。
04
也许是儿时漂泊动荡的生活影响，邓丽君一生恨嫁，家庭曾是她心心念念所期待，却一生未能如愿。
年，18岁的邓丽君在马来西亚登台演出。演出前三天，她发现观众席前三排的观众始终是同一拨人，而且极为热情，不停地与她互动喝彩。
她大为疑惑，跑去问酒店经理，经理告诉她，前三排被一个年轻人买票包下来了，你这次演出45场，他这批亲友就会来看45次。
后来在酒店大堂，邓丽君第一次见到了包场的年轻人。他叫林振发，比邓丽君大5岁，是当地造纸大亨。他后来成为邓丽君的初恋，邓丽君曾说“这辈子非林振发不嫁”。
林家家风开明，不像一些东南亚华人豪门那样纠结女方的明星身份，两人感情发展迅速。
邓丽君与林振发
不料，年，邓丽君演出途中，突然接到林振发突发心脏病的电报。当她登上前往吉隆坡的飞机，却在报纸上看到了“林振发30岁英年早逝”的消息。
邓丽君见到林母，两人相对大哭。林母一直很喜欢她，悲痛之余，希望把林振发生前住过的海滨别墅赠给她。但邓丽君婉拒了林家馈赠，只拿走了一本影集，那里面是5年间两人的合照，每张照片下都附有一首林振发自己写的短诗。
那段时间，只要她在台上演唱《再见，我的爱人》，一定会哭出来，边哭边唱。她也许记起了两人初见时，前三排的“亲友团”。那个时候，她以为来日方长，以为自己会嫁给他。
后来，她在美国结识了成龙，两人相恋。成龙在英文自传中这样描写邓丽君：“她温柔、聪明、有幽默感、又美丽，她在服装和食品上的鉴赏力令人羡慕，她懂得在什么场合穿什么衣服、用什么饰品……说实话，我配不上她，或至少当时的我配不上她。她是典雅的化身。”
兜兜转转，分分合合，邓丽君对家庭心心念念，却一生未能如愿。
年，邓丽君去世于泰国清迈。
她的葬礼规模空前，在台湾，这几乎是自蒋介石过世后最大规模的葬礼。宋楚瑜亲任治丧委员会主任，包括连战在内的台湾政界高官悉数到场默哀。
明珠陨落，再不见佳人。
05
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，大陆经济起飞，文化也开始开放，邓丽君歌曲不再是靡靡之音。
王菲、那英、毛阿敏等流行歌手登上舞台，崔健、郑钧、许巍等开启自己的时代，那个偷偷听邓丽君的时代终于一去不复返。
时代总有落幕之时，但好在美好总被怀念。
年，罗大佑在上海举办演唱会，向来甚少翻唱别人歌曲的教父，出人意料的演唱了邓丽君名曲《月亮代表我的心》，事后媒体问及演唱这首歌的初衷，罗大佑回答说，这是为了表示对一个逝去歌手的敬意。
邓丽君去世时，陈可辛在美国，这个消息给他以极大的震撼，他后来把这种震撼放进了电影《甜蜜蜜》：张曼玉饰演的广州姑娘李翘、黎明饰演的江南青年黎小军，他们各自出发去寻找属于他们的时代，又各自失散，串联起他们的，就是邓丽君的歌声。
最后，在巴黎的异国街头，在播放着邓丽君辞世新闻的橱窗前，他们再次相遇了。时过境迁，一切都像邓丽君唱过一首歌：好花不常开，好景不常在。愁堆解笑眉，泪洒相思带。今宵离别后——
何日君再来？
